奚志农专访: 矢志用影像保护自然

奚志农专访: 矢志用影像保护自然
来源:新民周刊   记者:王仲昀   2021-11-05 15:12

阅读提示:时光流逝,带给他的不仅仅是野生动物的拍摄经历,更是他对于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理解不断丰富的过程。


奚志农,男,1964年生,云南大理巍山县人,中国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野性中国”工作室创始人,环保主义者。其作品在国内外知名期刊上多次发表;奚志农曾获得英国BG野生动物摄影年赛“濒危动物”大奖、英国“自然银幕电影节TVE奖”,是首位在这两项比赛中获奖的中国摄影师。


对国内珍稀野生动物有所关注的人,可能不记得奚志农这个名字,但或多或少看过他拍的照片。

自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成为中国最早的野生动物摄影师之一,奚志农已经拍过太多国内的珍稀野生动物。彩云之南成群出没的滇金丝猴,青海玉树三江源顽皮的雪豹母子,还有那些被新年第一缕阳光染成金色的小藏羚羊……雪山冰川,草地森林,山川能语,万物生息。奚志农用手中的设备,向世人展示了这些来自中国的神奇动物,也传达出这个国家无比丰富的生物多样性。

如今,拍摄了30余年野生动物之后,奚志农的头发变得灰白。他不再有年轻时那么多去野外拍摄的时间,他越来越忙了。2021年10月,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奚志农在北京接受了《新民周刊》专访。

采访过程中,不时有人从旁边走过。当人们认出他,纷纷上前打招呼。他们大多曾听过奚志农的演讲,或者参与过他组织过的环保主题活动。这些正是奚志农近年来愈发忙碌的原因:那些没日没夜拍摄的时光在减少,他将有限的精力更多地投放在公众对于生物多样性保护理念的提升,以及培养更多像他这样的野生动物摄影师。

如此一来,不得不牺牲出一部分拍摄时间,令奚志农感到“痛苦”,但他始终坚持“用影像保护自然”的理念与自己野生动物摄影师的身份。时光流逝,带给他的不仅仅是野生动物的拍摄经历,更是他对于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理解不断丰富的过程。


神奇动物在哪里


1998年,时任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访华。在他收到的礼物中有一幅中国滇金丝猴照片。照片上,一只母猴抱着小猴,它们仿佛正在与人类眼神交流。这幅照片的作者是奚志农。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28年,奚志农依然清晰地记着自己第一次拍到滇金丝猴时的一切。“1993年9月15日。”他准确地说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日子。

但是在第一次拍到滇金丝猴前,奚志农已经在云南德钦白马雪山寻觅已久。这是一个关于蛰伏与意外的故事。

“1992年,我在云南省林业厅工作。当时林业厅有一个电视制作部门,我在里面主要负责一些宣传工作。常规工作之余,我也在留意这些珍稀野生动物的消息。”奚志农告诉《新民周刊》。

终于,他和同事有机会接触到出没于德钦县白马雪山的滇金丝猴。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地处青藏高原南缘横断山区。滇金丝猴就栖息在这里,它们和川金丝猴、黔金丝猴一样,是中国特有的灵长类珍稀动物。当年,世界自然基金会在白马雪山开启了一项为期三年的滇金丝猴研究计划。但这项研究注定不容易,因为在当时,人们甚至没有一张清晰的滇金丝猴照片。

奚志农跟随研究团队,从1992年开始登上白马雪山。前两次历经艰险,但没有任何收获。次年8月底,奚志农终于等来一些不一样的消息。研究组的同事告诉他,“看到猴子了”。彼时他人在虎跳峡,得坐两天的汽车,赶到德钦县城,再走60公里的山路,最后翻越海拔5000米的山垭口,才能赶到营地与同事汇合。

高山森林之中,天气瞬息万变。奚志农赶往营地,却在途中突遇大雾弥漫,自己在森林里迷了路。好不容易等大雾散去,走到营地,却被同伴告知,“猴子跟丢了”。那天晚上,失望的奚志农忘了自己有没有睡着,只记得山上的牧民给了他们毛毯。三人倒在牛棚里,度过了一夜。

“当时两位同事已经看到过猴子,可是我还一次都没拍到过。”奚志农说。于是,不死心的他和同事一道,又在白马雪山上度过了漫长的一周。白天,他们外出寻找滇金丝猴的踪影,晚上在外露营。奚志农负责生火做饭,他们一天只吃两顿,大米和野生菇是标配。

在那片近100平方公里的滇金丝猴主要栖息地,遍布悬崖峭壁,原始老林,荆棘灌丛。处处难走,处处是风险。夜幕降临后,只有微弱的手电筒光如一只漂泊不定的萤火虫,陪着奚志农和他的同伴在白马雪山海拔4000多米的崎岖山道上摸索。抬头向上看去,远处铅灰色的冰脊闪烁着沉重的寒光。

持续搜寻一周后,依旧没有收获。

意外在蛰伏许久之后到来。“猴粪!”在奚志农和同事下山返回营地的路上,有人兴奋地惊呼。奚志农奋不顾身冲过去,就像发现金子,趴在地上,将这些黑色小颗粒反复地确认。

还在冒热气的猴粪说明,猴子就在附近。奚志农抄起摄像机,再也顾不上高原反应,一路沿着山脊往上奔。“森林里都是树,只有站在高处往下看,才能看得清楚。原本已经没什么力气,那一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感觉猴粪就像强心针。原本可能要走40分钟的路,我只用了20分钟。”奚志农对《新民周刊》说道。

在往上跑时,耳边已经传来猴子“嘎吱嘎吱”的叫声。等他站在崖口,俯身望去,近百米外的一棵大树上,一个滇金丝猴“6口之家”尽收眼底!没有心情再舍得多看一眼,奚志农打开电源,赶紧把镜头推到最长焦段。当时他手中甚至没有三脚架,只好找来一块山石,尽力将设备固定。

他小心翼翼,又满怀激动地按下了录制。这时,他才舍得透过取景器,静静地看向不远处的滇金丝猴。大公猴作为一家之主,坐在树上悠闲镇定地啃着松萝;两只母猴抱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并肩坐在低处,另一只稍大的幼猴独自偎依在母亲身边。

从这一天开始,这种身披黑白相间毛发、有着厚嘴唇的神奇动物,不再只是奚志农一个“没有拍到的心愿”,而为他打开了“用影像保护自然”的新阶段。回想起自己的拍摄经历,奚志农坦言,“用影像保护自然”这一理念的由来并非一朝一夕,而是在上述实践中自然形成。

1995年,奚志农听到消息:德钦县为解决财政困难,决定在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南侧,砍伐滇金丝猴主要分布的原始森林。这片作为世界罕见的低纬度高海拔的暗针叶林,一旦被毁坏,不仅对滇金丝猴,而且对生长在这里的许多珍稀动植物种类都是灭顶之灾。

心急如焚的奚志农找到著名的科普作家唐锡阳。二人共同努力,四处奔走,终于引起外界关注。从学术界到政府部门,都对此进行了回应。滇金丝猴的森林保住了,可是奚志农自此在工作上的限制也越来越多。恰好有朋友邀请,他便离开云南,前往北京,进入《东方时空》节目组。

这并非他第一次以摄影师的身份出现在央视。1992年到云南省林业厅之前,他曾作为临时摄影师,在《动物世界》有过一段短暂的工作经历。当时,《动物世界》播出的纪录片,绝大部分来自国外。节目组请来专业人员翻译外语解说词,但野生动物本身有专业门槛,翻译中难免遇到专业性的差错。

“当时我白天是摄影师,晚上回家,兼职解说词的文稿校对。”奚志农说。出生于云南大理巍山县的他,打小就喜爱野生动物。出于这份情感,他觉得有必要保证这些宝贵影像资料在传播时准确无误。每次节目的解说词录制前一晚,奚志农对照专业词典,确认无误后将文稿再誊写一遍,第二天交到解说员——赵忠祥手中。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大草原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了。”赵忠祥为《动物世界》留下的众多经典语录,至今仍广为流传。而在其背后,是众多像奚志农这样的专业人士的付出。

等到1996年再回到央视,这一次奚志农在《东方时空》践行“用影像保护自然”。1997年12月,他深入可可西里,跟随野牦牛队在零下几十摄氏度的恶劣环境下追捕盗猎者。在格尔木,奚志农看到了野牦牛队缴获的藏羚羊皮与头颅。有些头颅还带着血,羊角能看到弹孔。盗猎过程中,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被奚志农捕获,经《东方时空》播出后在国内外引发了强烈反响。

但是就在一年后,奚志农还是离开了节目组。“虽然《东方时空》在当时做得很好,但它毕竟不是一个野生动物节目,对我这个野生动物摄影师来说,总觉得不是最合适。”1998年,34岁的奚志农从央视辞职。这一次,他决定彻底投身于野生动物摄影。


会拍照,只是第一步


从央视离职,转为全职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有了更多在野外与动物接触的机遇。在他看来,特别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桥梁和纽带,把来自大自然当中最真实、最打动人心的那一面带给公众。

当时,他在外拍摄经常持续数周,甚至几个月。一些简单的食物,迷彩服,棒球帽,摄影器材,这些就是在野外的全部。常年在险远之地,还要面临一不小心就坠入山涧的风险。他并不觉得这些是问题。“我想这很容易理解。因为这件事完全是我个人选择,从一开始就不是别人指派的任务,所以我没理由去嫌弃各种条件。”

经历了一次次的拍摄,奚志农意识到,个人对于推动环保的力量毕竟有限。“会拍照,只是野生动物摄影师迈出了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照片背负的责任,要通过照片唤起公众对于这种动物的关注。”

于是在2002年,奚志农和妻子创办了“野性中国工作室”(Wild China Film),致力于用影像的方式传播和推广自然保护理念。奚志农希望通过这样的组织或者集体力量,去让更多人认识中国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从那时起,一方面他开始在全国各地通过自发或者受邀的形式,参与各种环保演讲,以此丰富普通人对于环保的认知;另一方面,虽然国内野生动物摄影师数量非常有限,他认为都不能称之为“行业”,但他还是尽力去扶持与他有着同样追求的人们。

他也意识到:那些常年生活在自然保护区周边的人们,比起他这样的摄影师,有更多机会接触到野生动物。这样一批人,是重要的保护力量。因此,奚志农在2004年创办“中国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其主要训练对象是来自全国各地保护区的基层巡护员和科研工作者,让他们尝试用一种新眼光观察他们的工作环境。

后来,这一训练营又衍生出“牧民摄影师成长计划”。在青海玉树的三江源国家公园,野性中国为当地有兴趣的牧民提供专业摄影器材和使用方法,而他们也拍到了不少珍贵的雪豹影像资料。

奚志农告诉《新民周刊》,近半个月时间,他有4场在各地的科普演讲。密集的演讲,成为他过去十几年的重要工作。野性中国创办的初衷,是通过影像让更多的人知道中国的“野性力量”。但19年过去,野性中国和奚志农一样,不再为了拍摄而拍摄。他们为保护那些自己曾经拍摄过的濒危动物花费的时间,远超过拍摄本身。


改观与矛盾


和第一次拍到滇金丝猴的年代相比,奚志农向《新民周刊》表示,国内关于野生动物以及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已经有了大幅改观。“二十多年前,我从德钦县去白马雪山的山路上,路旁停着许许多多装载木材的卡车。那是一个密集开采森林的时期,路上有卡车运,山下的金沙江水中,还有水运。”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大卡车在变少,近年来这条路上自驾旅游的私家车越来越多。

对于自己从事的野生动物摄影,奚志农也提到了一些变化。虽然目前国内像他这样的摄影师,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野生动物摄影还不能算“行业”,但令他感到欣喜的是,随着物质条件和信息获取渠道的丰富,现在有更多年轻人对这件事展现出兴趣与可能性。

感兴趣的人在增多,森林在恢复,山在变绿,可是奚志农觉得这还不够,“距离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理想状态,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在他看来,中国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国度之一,然而眼下现实与人们的认知还有明显的矛盾。“一些明星物种,比如大熊猫,已经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但是在这些物种以外,大量濒危物种,平时根本不为大众所知。”

自2014年开始,奚志农在政府支持下,组织民间力量,在云南苍山之巅建立了“苍山自然中心”。苍山雪,洱海月,这里为人所知的更多是作为景点。实际上,苍山本身是一座坐拥冷杉、杜鹃林与小熊猫的生物多样性宝库。奚志农在此组建自然中心,也是为游客们提供一个可以在高海拔更好地感受生物多样性的温暖去处。

然而,常常令奚志农感到无奈的是,很多游客到这里,还是急急忙忙地问志愿者,“景点在哪里?打卡的地方在哪里?”他很想告诉游客,大家站立的地方,目之所及,都是平常在城市里难以见到的“景点”。

2021年10月12日,在《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领导人峰会上,中国设立首批5个国家公园。在奚志农看来,国家和政府对于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投入力度显而易见,但这件事并不能只依赖于政府,最重要的还是公众对于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理解需要不断丰富。“把国家公园和自然保护区的概念,修建在每个人心中,这才是我们的理想目标。”(记者 王仲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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